不知道是因為野村萬齋而開始嘗試瞭解日本傳統戲劇知識,還是原本就對頗為神秘的古典戲劇有好感,而連帶得非常欣賞野村先生。
無論出於何種理由,這些天,很想就野村萬齋先生寫一些感想。
  
大概是三四年前,曾在參觀一個書籍會展時買了一本《戲劇舞台上的日本美學觀》。這是本以歌舞伎為線索,系統介紹日本傳統戲劇歷史、表現形式和美學觀的專業作品。由於太過深奧,隨便翻翻後,便丟進書櫃角落,再沒去碰過。不曾想,這兩天卻因為兩部《陰陽師》,又翻箱倒櫃把那本《美學觀》給找了出來,正正經經看一遍。
  
如果說本書有什麼給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,那就是「世襲藝術」這四個字。 日本古典戲劇講究「型」,即把通過舞台因素精確提煉出來的表演程式固定化,一個微笑、一個悲慼,甚至於手放的位置、眼神的方向都極有講究。這些表演模式,從形成之日起,到目前最近的一場演出中,都應該原封不動地再現於舞台上。 或者,我將之理解為「藝道」的一部分。
  
日本人大概是世界上最講究「道」的國家,花道、茶道、劍道……,此凡種種,注重的是儀式的過程,那種形式上的絕對標準化操作,被認為是美的表現。而所謂的「型」,就是這舞台儀式的組成部分吧。
於是,為確保「型」的完全傳承,日本的戲劇界形成了全世界最獨特的教育模式——藝術世家內的「一子相傳」。
  
近代狂言大師野村萬藏在其《狂言之道》中指出:「對於口傳,連自己的記錄都不能給自己的親生兒子看」。
這就是「一子相傳」的絕對私秘性。這裡是世族藝術的天下,是對外封閉的世界,在這裡,保留著從很古時代遺留下來的特有的習慣和戒律。
  
野村萬藏是被譽為「人間國寶」的狂言大師,野村萬作是這本書中提到的現代著名狂言藝術家,從姓氏上,我便看出了野村萬齋的世族淵源,他們分別是萬齋的祖父和父親。
  
至此,終於理解了為什麼夢枕貘鐵了心要邀請野村萬齋出演陰陽師。還有誰能完全演繹出平安朝時代貴公子的典雅和媚惑?這世襲制度下保留的古典遺韻,舉手投足間的秀雅和世家風範,怕也只有狂言師出身的野村萬齋能展現了。
  
當他身著平安朝時代寬大多層的狩衣,揮舞大如布袋的衣袖,翩翩舞起「泰山府君祭之舞」時,你會驚訝於何樣的姿態竟能將如此苯重的衣物展現得雍容和堂皇。大袖翻飛、騰躍昂首間,恍若一隻瀟灑而靈動的大鵬正欲展翅高飛……。(此片段在陰陽師一的片尾)
當他身著紅白相間的神女舞衣,披散長髮,頭戴草環,手執金鈴、帛扇,在黑幕印襯下,獨自跳起「天宇受賣之舞」時,長稠似仙、彩扇如蝶,長長的群褲在跳躍間輕輕劃過闇然深沉的黑色,只在眼底留下一片艷紅的霞光……,眼波流轉,顧盼生輝。(此片段在陰陽師二的片尾)
 
  
而那舞者,此時已然40歲。(野村萬齋生於1966年,和飾演源博雅的伊籐英明生於1975年,二人看來年紀相仿,一樣年輕)
一瞬間明瞭,何為「日本狂言界的貴公子」。
  
三歲登台,在此後的無數歲月中,承襲著家族衣缽,一心一意發展著狂言這項被聯合國命名為「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」的古老藝術,憑借家族的聲望和自己的藝術修為,或許已經可夠得上是「藝術家」稱號。無論是身世,抑或人品,野村萬齋都是無庸質疑的「世襲藝術」的貴公子。
  
野村萬齋的幼子裕基也以野村家的傳世劇《韌猿》初登舞台,祖孫三代的同台演出,標誌著野村世家的下一代傳人正式向公眾亮相。文中圖文並茂的介紹著身為父親、又是導師的野村萬齋如何嚴厲教育年僅三歲的兒子從坐、站、走等日常姿態開始模仿練習「型」,世家獨有的訓練方式,上從一開始就把一個孩子打造成為藝術而生活的演員。
忽然明白安倍晴明與身俱來的妖嬈從何而來,從三歲就開始培養的「型」,已經融入身體、血液、思想,我相信,即使不在舞台上,野村家的男人們也必定風姿卓越,秀雅端莊。 當初萬齋先生也是在他父親的嚴格訓練中成就的 劇說萬齋被父親打斷好幾把扇子 所以他不想重蹈父親的覆轍 不想以同樣方式對待兒子
  
看著那個小小的男孩幼稚得模仿著父親的一舉一動,一時間竟發覺這世襲藝術的美麗和殘酷。
它的美在於,這種嚴格、私密的傳承製度,將本門藝術之精髓,通過血親紐帶傳承一代又一代,最大限度、最大程度地保持了藝術流派的正統與規範和世家獨有的個性、風格。「一子相傳」的嚴苛,保證了傳授之人有足夠多的時間和精力,全心全意用畢生所研學的精華培養一個最得意的接班人,使之悉數接收前人所有精華,盡一人之身發揚光大。
如此單線條的世襲方式,使得這些古老的戲劇藝術尤顯脆弱和珍貴。所以,在全世界只有日本設立了「人間國寶」的稱號,正式稱謂是:「重要無形文化財保持者」,專授予優秀世家的絕技繼承者。可見,身為世家唯一的傳人,是何等的榮耀和尊崇。
  
然而,這樣的傳承何嘗不是一種宿命,一種注定無法擺脫的牢籠。
  
出生於世家,就注定承襲上一世的家業,注定必須承擔身為世襲藝術繼承人的身份和命運。這條傳統藝術的舞台之路,從那個小孩呱呱墜地時起,就在父輩欣喜、期待的目光中漸漸鋪設成型。三歲,一個小小的男孩,他對藝術和人生又能瞭解多少?可是,身為世家子弟,他必須從這一刻擔負屬於自己的命運。在一次次嚴格的稽古中,在父親一次次責罰和呵斥中覺悟自己的使命。
藝術之路從來就崎嶇不平,而世子們的藝術之路就等同於他們的生存之路和人生之路,他們必須在反覆的練習和修行中保持傳統的美感和世族的遺風,在一次次登台磨礫中提高演技,從一次次舞台經驗中獲得心得,直至能夠正式獲得藝能界認可,不辱家族聲譽地承襲祖輩英名,完成本門藝術的交接換代。
  
有時候會想,他們可曾怨懣這樣的命運?或者,身為世子,他們只能選擇喜歡並接受。
  
無論那些懵懂兒時被迫或是自願接受訓練的世子當初怎麼想,如今,他們都在用自己的生命實踐著這些古老的、瀕臨滅絕的藝術門類。和老一輩相比,他們目前的地位是有些不如意的。曾經捧紅過無數演員、推出無數世族的經典戲劇,現在只能靠演員自己用獨一無二的世襲絕技和傳世風采,借助電視、電影這樣的大眾傳媒來推廣宣傳。
  
世家的貴公子,背負著無法逃避的使命,在傳統和現代之間,在世襲和普及之間,在保持神秘優雅、雍容大度的古典氣質和追求個性解放、灑脫前衛的時尚品味之間,充當著藝術的擺渡人。
或許,屬於傳統戲劇的最後一片淨土永遠只存在於他們自己的心中吧……

 照片提供風箏大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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