痴迷的女學生和家庭主婦,會給寶塚的「男役」寫情信:

 

「我希望懷有你的孩子!」

 

她們明明知道,名聞全國的「寶塚歌劇團」,三百五十名演員全是女的,男角當然是反串。但這個團最受歡迎的仍是文武生,正如廣東大戲,往往文武生號召力最強,稱之為「鶴」,因牠「擔起」(用口啣起)整個班。

 

而寶塚的男角,亦以吸引得觀眾意亂情迷為己任。「性別扭曲」的夢幻的魅力,叫團譽至今不衰。觀眾去看戲,得一個月前預訂座位,票價分七千五、五千五及三千五日圓,最貴的折合港幣近六百元一張。

 

大部分女觀眾(很少男人,更少壯男)都習慣了所有演員濃得像打翻色碟的化妝,極長極黑的上下眼睫毛,一絲不苟的戲服,整齊的歌舞,團規追求「溫柔、美麗、優雅」,但調情場面,男角會柔撫女角的大腿和胸部,親熱擁抱不可或缺。如果男角沒有吸引力,叫座上客如何代入?

 

寶塚這全女班,成員以「少女」為主,非常殘酷,一如它的名字,少女之寶是青春,她們一旦決心投身入團受訓,寶貴的青春日子葬送於此,一去不返。

 

應徵者年齡須在十五至十八之間,學校收容之後,便過嚴峻的集體生活,踏入校舍前深深鞠躬,穿制服,排單行或雙行行走通道,永不橫衝直撞。一年級生每天清晨七時起,獻出八十分鐘時間清潔院舍。

 

只有接受過兩年制課程的「畢業生」,才可登上舞台。七年之後,才具「演員」資格,與劇團正式簽約,編派入花、月、雪、星四大組別中一組。演員要成為「明星」,得看數年表現。有觀眾緣,最紅的「頂級角兒」,數年後便因年紀稍大而「榮休」,由新星接替,後浪推前浪,永遠保持「少女味」,鮮活而無情。

 

角兒完成了她們少女之夢後,因底子厚,退團後除了為人妻母,也有從事寫作、歌唱、舞台演出、幕後策劃或投身影視界。一日為星,長期為星,是所受的訓練令她們慣於昂視步。

 

一回在寶塚站的阪急百貨店,見一位男裝麗人,短髮,染紅褐,約五呎七八高。身上一襲三宅一生皺或一團的銀灰色長大衣,仰首昂然走過。她「人戲合一」,以為走在舞台上。那些日本女子,目瞪口呆又驚又喜,但無人夠膽上前說一句話或要簽名。其氣派,顯示她與眾不同與及被「神化」了。

 

當然也不是位位男角都有型,有些還像人妖。卸妝後的素顏,可能與台前「面目全非」。不過,論「地位」,女角遠遠不及。──真是變態的戀慕。「性別歧視」。

 

在十二月二十六日東京演出後便退團的一位,近日引起極大迴響,一來她是「頂班馬」,二來,與其他刻意誇張男色的角兒相比,她反有一份清秀美,台下還像個嫵媚的女生,一點也不男人婆。

 

天海祐希。東京都生,一九八五年以十八比一的競爭率考入學校,八七年隨月組登台。人氣急升。

 

我看過《花扇抄-花恣戀錦繪》,那時是九三年,對寶塚的演員並不認識,也看不清楚面貎。選這劇目,純因名字好聽的關係(我是字迷),但台上男主角很搶鏡。同行的日本朋友告訴我,這是天海祐希。──十年也出不了的一個角色。

 

照說她如日方中,狀態才剛上巔峰,竟到「榮休」之時。這一走,「毅然」退團,必有更好出路。人們總是猜想她是不是同性戀?或要嫁給有情郎?或不滿團方苛刻?或是到NHK?......其實她要拍電影,戲路應該很廣,能正能邪。身價定唬人。

 

寶塚「製造」明星不易,一切都是商業行為。八十一年前,寶塚只是一個小小的溫泉鎮,阪急鐵路總裁小林一三為沿線發展興旺,度出絕世好「橋」,在終站建溫泉酒店,建娛樂中心,組少女歌舞團。......從此,觀光旅館、溫泉、遊樂場、動物園。大大小小的商店(紀念品、花、書籍、寫真、衣物、咖啡館......)星羅棋布。

 

紅星帶來的財富更多,CD、錄影帶、漫畫、TV、個唱、出堂會、相關紀念品、電影、舞踊會。珠寶飾物......。光是觀劇後來買明星相的人,差不多搶光了,很多照片的間格,都貼上「売切」的字樣。

 

劇目由最早的《巴黎修道院》,每年改編國內外文學作品,也令其俗艷加添三分文化氣息──雖然最終仍是俗艷。

 

傳奇地,歷代少女的青春歲月如緋色櫻瓣飄落,──落紅不是無情物,化作春泥更議花。寶塚小鎮在聲色藝和性別迷惑的營養中,在市場主導下,自成一國。「成棚人靠佢搵食」。我們又一次明白,世道多麼雜亂,歌舞令之昇平。不過是這樣。

 

本文為香港著名編劇/作家李碧華於天海祐希退團時在香港壹週刊 "潑墨" 專欄發表題為《寶塚》的文章(199512月出版)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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